我出差路过山东,突然很想家。就在济南下来了,改乘回去。到了家门口,看着院门锁着,老两口没在家,不知去哪了。我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。
本来想打个电话,又想恶作剧,他俩回来看到能吓一跳。村里这两年越来越清净了,却收拾的越来越好。房子街道空旷又干净,只是这里的人都越来越老。
终于有邻居婶子蹬着三轮车路过,车上站着一条扎着辫儿的小狗,它上半身扒在扶手上,眼珠晶晶亮,骄傲又机灵。
她俩早就看见我了,老远就喊我小名。看到她也很亲切,小时候惹祸,我爸拿着棍子满村打我,她把我藏水缸里。后来我妈找不到孩子,跟我爸没完了。她才背着手出来教育了他们一通,把我领回家。
我看着她可太亲了。
她问为啥不回家?我说没钥匙,等等他们回来。
她说,你饿了没?要不你中午跟我回家吃饭吧,跟你叔喝一杯。
我说晚上再去。她说,你打电话了吗?
我说我没打,等等吧。
她哼了一声说,“你不打电话,他俩可不回来。”
我问怎么了?她说,这俩人最近天天的腻着,四处溜达。
我说是吗?
她又冷哼了一声,说,“还拉着手。”
看她一撇嘴,一脸酸溜溜的样子就觉得好笑。也知道她是开玩笑,后来她指着身后说,他俩都在北边那条小路上,刚我看见他们了。
我说那我去找他们去。
我妈妈一辈子没穿过裙子,因为她大腿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。常人看到可怖,小时候看着只觉得疼。
我问她怎么受的伤,她说小时候没好好学习,就去推小车,小车翻了,腿就被豁开了。我问她疼不疼。她说,疼死了。
所以你要好好学习。
怎么能不疼呢?整条大腿都被豁开了,深可见骨。看那伤疤,象一片芭蕉叶的样子,我有一次趁她睡着了,拿水笔在她腿上画了一棵树,我知道她早醒了,可是她一动没动。
后来2020年,我带我大舅来北京协和看病,他才跟我说,我母亲十四五岁时,初中毕业,二舅跑了去当兵,小舅小姨还年幼。他就带着我妈去工地挣钱。
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推混凝土车,好几百斤啊。早上推到晚上,后来一下子翻了,她腿就被铁片片豁开了。
后来在卫生室冲了冲就背回家了,那时候以为包一包就养好了。谁知道后来发炎了,甚至发展成了骨髓炎,耽误了。
他说,“我对不起她。”
我看着尊敬了一辈子的大舅,那一刻,突然充满了恨意。
我妈后来没有责怪过谁,只责怪我爸。说要不是她腿不好,她不可能嫁给我爸。我爸相亲时候都是借的衣服。
我见过他俩一张照片,结婚时照的,在张店老展览馆前面,照相的有一辆黑老鸹小摩托,脚撑子都没打开,我爸骑在上面,她坐在后面。
他俩后来开拖拉机,养鸡,种地,后来做水果生意。我爸开拖拉机她就坐在斗里,养鸡卖鸡蛋她就坐在三轮车上,那个巨大的三轮车,装满了,在后面只有一点点的地方,她就坐在那筐上,抓着绳子。脚荡在外面。
他俩奔了一辈子命,而我却没有出息。这令他们失望。
他们的争吵,从我降生就没停止过。谁也不服谁,却相依为命。
我妈归罪于命运。又说,每个人都如此,没有办法。
我决定去找他们,那天的野草疯长,远处一个巨大又安静的工厂,田野里一片荒芜,他们做了一辈子农民,好在老了又失去了田地。
我无法去判断此时的好坏,只看到原本泥泞的田间小路也被铺上了沥青,两边绿化带里种了很多树。这些年我回来的少,甚至都没有发现这些树都长大了。
有一些都长出了果实。
我就往北方走着,空气里有一股子甜草灰味道。
这令人熟悉,又令人惊慌。
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母亲,她此时正站在一棵树下,仰着头。阳光照在她的脸上,红彤彤的,头发朦胧,衣着干净,布满斑斓碎光。
走到近处她也没发现我,她依然在目不转睛的看着树上。然后一会儿就弯腰从地上捡着什么,连连欢笑。
我从来没见她那样笑过,我堂妹十四岁时,就是那样笑的。
走到近前,我抬头一看,父亲正骑在树杈上,摘那树上桃儿,一边做着古怪鬼脸,正学猴。
那桃子又青又硬,是绿化树种,砸在地上直蹦。并不好吃。
我走到跟前,说,“这能吃吗?”
他俩吓了一跳,两张老脸变得通红。
我狐疑的看着他俩,问你俩在干嘛?
你两个是在谈恋爱吗